记得小时候,村里一有人去世,只有孩子最兴奋,全天随着送葬的队伍跳来窜去,看着队伍里的人哭的死去活来,不明所以。
那时候,觉得死亡是一件热闹的事。全村的人都挤到那一户人家里,干这干那。隔着村很远都能听到喇叭唢呐声,亲人的哭声也是一阵盖过一阵。
那时候,印象里,死去的都是很老很老的人。
父亲和母亲会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,表示惋惜和难过。然后换上合适的衣服赶去那户人家帮忙。
村里有一个“白事委员会”,三五个人组成。他们都是有名望又能主事的人,负责安排整个葬礼的全部事宜,从发讣告到安排“豆腐饭”,每一个细节他们都会考虑清楚。
而那些亡者的家属们,只需要跟躺在棺木里的人,做好这一生中最后也最声势浩大的一场道别就好了。
死亡意味着什么,对于还是孩子的我们来说,全然不知。
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气息,是在研究生毕业的第一年。我拿了第一份工资,买了很多的地方小吃,从杭州赶回山东老家。
那天我没有先回家,而是直接去了姥姥居住的小院。我要把用我挣得钱买到的礼物尽快地送到她的手里。她是那么贪吃又喜欢炫耀的小老太太。
然而,我没有找到她,小院空落落的。她没有坐在板凳上给母鸡切野菜,没有在那棵核桃树下的菜地里浇水,没有在水塘边洗衣服……
我看到赶来的母亲,眼睛红肿:姥姥,已经走了。
不让我回来,是姥姥生前的遗愿。她觉得我刚工作不容易,她觉得我急匆匆回来会出事,她觉得我会害怕。
是的,我害怕了。那个热闹的小院突然间变得好陌生,门怎么会那么破旧?地怎么会那么脏?明明是夏天,怎么会有那么多落叶?
人在,万物才有灵气,人去,一切都无颜色。死亡就是那么的可怕。
我想象着她吃着我给她买的糕点,满脸皱纹的样子,泪流满面:再也不会有人一边看我写暑假作业,一边给我赶蚊子;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来,踮着小脚在胡同口迎接;再也不会有人,从床头的抽屉里给我抓一把糖果吃……
诚然,姥姥年纪大了,离开是必然的事,我难过,但能接受。
姥姥去世不到三年,母亲就病了,癌症晚期。这次的死亡逼近,让我措手不及,母亲才五十多岁,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。
我向公司请了很长时间的假,陪她在济南看病。在那满是药水味的病房里,我经历了二十多年来最难熬的岁月。
我瞒着病情,强颜欢笑,对母亲东骗西骗。可命是自己的,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状况。上有老父亲,下有刚成家的女儿、未毕业的儿子,她对死亡充满了恐惧。
充满恐惧的何止她,还有我们。没有人能承受死亡之重。
因为肿瘤热,母亲每天傍晚五六点钟都会高烧,烧的满脸通红,浑身发抖。看着往日里坚强能干的她被病魔折磨的痛苦不堪,我才知道生命到底有多脆弱。
医院的周围,到处都弥漫着生死之战的硝烟。我看着那些人坐在轮椅上,头发掉的精光,两眼无神的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。他们想活着,他们在抗争。外面热闹的世界,曾经也是他们的主战场,如今却与他们无关。
母亲也是这场战争里的勇士,而我,无法给她支援。
在医院旁边的小出租屋里,我祈求上苍,用我十年寿命换母亲五年无虞。我关上灯跪在地上磕响头,每天一百个。
是的,受过高等教育的我,做出这样的事情看起来多么可笑。然而,只有经历的人才明白,当你拿着病医院,却只看到医生的摇头时,当你知道马上要失去至亲却无能无力时,是多么的无助和无奈。
求人不行,便开始求天。不管是科学还是迷信,只要有一丝希望,都是救命稻草,想拼命的抓住。心里有份寄托,死亡才不至于那么可怕。
母亲跟癌症抗争了八个月,就走了。
看着她安静的躺在那里,制氧机的“咕噜咕噜”声停了,她费力的喘气声没有了,我才明白原来死亡是那么安静。我流了很多的泪,却没哭出声。以前葬礼上那些嚎啕大哭的人,哪里来的力气?
那是农历十一月的天气,我跟弟弟守在母亲身边,油灯的火苗被冷风吹的晃来晃去。按照习俗,火不能灭,因为母亲的魂魄要靠它去指引。
都说人离开时,听力是最后消失的功能,我跟弟弟在母亲身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,从小到大,工作学习生活……
家里挤满了前来帮忙和送别的人,母亲虽然年轻,晚辈不多,但人缘很好。灵车停在家门口,哀乐穿过整个村庄。
母亲被人抬了出去,再回来时已变成一堆白骨。那是我第一次知道,从火葬场回来的,并不都是装在罐子里的骨灰。
在那个狭小的棺木里,除了母亲的骸骨,我放了一些她生前喜欢的衣物和饰品。然后偷偷把她常戴地一个项链挂在了自己的脖子里。这是一个念想。
“娘啊,喝汤……娘啊,喝汤……”村里的老人们教着弟弟边把汤撒在院子里,边喊。喝了家里准备的汤,才能忍住不喝孟婆的汤。记得住生前的事,我们以后才能再团聚。
弟弟很认真的做着。死去的人已被死亡带走,活着的人却继续被死亡压榨着。这个仪式,让未来可期,所以我们都很重视。
母亲走后,我消沉了很久,我不明白,为什么失去至亲的人一定要是我,为什么死亡要来干扰我的生活?我的母亲是那么的勤劳善良,我们的家庭曾是那么和谐美满。
那时的我常常站在窗边想:死亡到底有多可怕?如果真有来生,那我只要鼓起有勇气纵身一跃,是不是我们母女就能再重逢?
后来,我怀孕了。在产房里熬了一天一夜,我拼尽所有力气,生下九斤多的孩子,是个儿子。幸运的是,儿子的到来拯救了我,让我对死亡的态度发生了度大转变。他出生前,我总会觉得死了也挺好,可以见到母亲;他出生后,我只想活的久一点,陪伴他的时间长一点。
他的笑,他的一声妈妈,足以融化千年冰霜,温暖人心。多给孩子一点陪伴,应该是全天下父母共同的心声。
但死亡从来不会管你想怎么样,它只管自顾自的去带走它想带走的人。
不久前,一个同学,儿子刚刚出生,却被诊断得了扩张型心肌病。医生给出的结论是:如果找到合适的心脏,生命期最多只有两年。
我去看他时,一向阳光开朗的铮铮铁汉哭得像个孩子,哪个当父亲的不愿牵着孩子的手看他蹒跚走路,听着他咿呀咿呀的叫着爸爸。可他,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。
半年前,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同事,在咳了医院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看着她空荡荡的办公桌,想着葬礼上她父母悲痛欲绝的模样,我也心如刀绞:父母养了她长大,她却没有机会陪着父母变老。
去年梅雨季节,朋友的爸爸骑着电动车被转弯的大货车碾在下面,车筐里还放着他从农贸市场买回的土鸡。
朋友说,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骗子,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告诉爸爸,今天下了班带着孩子回去吃饭。她说,意外还不如生病,起码人心里有个准备。
身边的人,真的一不小心就可能不见了。有多少人,如我这般年前还是赖着母亲讨红包的孩子,年后就逼不得已的成了大人。多少中年人的父母,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。一别两宽,再也不见。
没有谁愿意直面死亡,可它就是来了。人到中年,死亡真的就在身边,近的让人心里发慌。
人,总要在没死之前,做些不负此生的事。
前几天,跟朋友聚餐。上次见面她还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,销售业绩公司前茅。这次见面就退居二线做起了闲职。改变她的,就是死亡。
一次出差,她出了车祸,跟死亡打了个招呼。
“命硬,阎王没要。”她给我展示了头上留下的长长的疤痕。“在昏迷之前,我在想上次答应儿子去游乐场还没去,给父亲买的衣服还没给,好久没跟丈夫单独出去吃个饭聊聊天了……如果还能活着,多好,这些事我都得去做。”
她活了过来,于是决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爱的人身上,去做自己想做的事,不负短暂人生。因为一不小心,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。只有在死亡面前,人才能如此顿悟。
除了生死,真的一切都是小事。在人一次次的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之后,便会更加明白生活的意义。
中年真的挺好的。看到了人间百态、生死无常,且还有时间和机会,过想过的生活,陪想陪伴的人。
一生真的太短。
来源:《三联生活周刊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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